在內容行業摸爬滾打了多年的王偉看來,去年國慶假期是短劇行業的巔峰,“10月1日,付費短劇的單日充值就破了1個億。”這對于一個新興行業而言實屬不易。畢竟,更為成熟的電影市場,同一日的票房也不過是突破4個億。
一年過去,短劇仍在蓬勃發展,但王偉能感覺到行業水溫較去年涼了不少。數據印證了他的感受。據新腕兒數據,短劇付費投流的大盤熱度值從今年6月1日的7556萬元跌到9月1日的6339萬元,三個月間,熱度整體處于下行趨勢。
然而,投流見頂并不意味著短劇走向萎縮。相比于最初單純依靠付費投流賺取收益,新的收入模式正強勢崛起,如今短劇已形成用戶付費和廣告解鎖免費觀看并存的變現格局。證券時報記者在采訪中發現,這一與收入息息相關的變化,是從業者當下最關心的問題,也直接決定著他們下一步的方向。
付費與免費之間的博弈,互聯網大廠、傳統影視公司、各地廣電及文旅部門等新勢力的入局,給短劇市場帶來新的機遇與挑戰。這個年輕的行業,每天都有新人涌入,也不斷有公司在死去,你甚至還能聽到“骨骼”生長的聲音。在行業加速走向“二八定律”的過程中,每一個玩家都被變化推著走,但也在積極適應、求變、突破,共同推高著行業的水位。
上頭的短劇
2023年被稱為短劇商業化的元年,也是其沖上資本市場風口的一年。從去年10月開始的連續7個月里,多只短劇概念股股價一度暴漲,短劇游戲指數飆升。指數大漲的背后,作為從業者的王偉能感覺到整個行業在燃燒和沸騰。資本熱潮下,各種“挖人大戰”、“百萬簽字費”屢屢上演,狂熱、躁動、興奮的情緒四處彌漫。
“一上來就愛、就虐,看劇的人目不暇接地跟著劇情快速推進?!迸睇愂巧钲谇昂O駱涌萍加邢薰镜穆摵蟿撌既思鍯EO,近年來一直在服務短劇公司出海。她告訴證券時報記者,短劇能夠風靡,秘訣就是“快”和“爽”,沒有鋪墊、推演、埋包袱,以快節奏的劇情迅速讓觀眾上頭。
“短劇某種程度上是網文的視頻化?!蓖鮽ピ?007年就開始寫網絡小說,直到去年轉入短劇賽道,他發現這個圈子有相當比例的人是從網文圈里轉過來的。近年來,抖音、快手等短視頻平臺的崛起,培養了人們觀看豎屏視頻的習慣。于是,網文和短視頻在碰撞融合之下,便孕育了短劇這一新市場。目前,中文在線、掌閱、番茄、七貓等網文平臺依托積累的大量劇本資源,都在以主控出品、版權入股、現金投資等方式,參與短劇開發生產。
根據多名業內人士描述,當下的短劇單集多在1~3分鐘之間,總集數約100集,以劇情跌宕和快速反轉為特點。短劇的爆款集中在戰神、虐戀、甜寵、逆襲、復仇等充斥著“爽感”的題材,但觀眾口味總在輪換,用王偉的話說,“就像股市里的板塊輪動一樣”。
張遠是一家短劇公司的內容負責人,他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,目前短劇的主要付費群體是30~55歲人群,圍繞這一群體,更貼合現實、能引發強共鳴的題材是當前的一大趨勢。男主是一個外賣員,有一天發現自己的父親竟是一個隱藏的富豪;女主是一個農村婦女,可兒子進城后卻成了忘恩負義的“白眼狼”……張遠描述的這些爆款短劇,雖然細分受眾不同,但情緒共鳴是共性。通過設置一段有戲劇張力的連貫情節,在關鍵處戛然而止,付費點就隨之而來,被吊起胃口的觀眾需付費才能解鎖后面的劇集。
相比電影和電視劇,短劇更像標準化生產的工業品,有精細的創作準則。第10集、第30集、第50集——張遠告訴記者,這是短劇常見的3個付費點,付費占比依次約為70%、25%、5%,劇情的“鉤子”會安排在這些地方,但具體付費金額與方式不同,有的是9.9元解鎖全集,有的是29.9元每月解鎖平臺所有劇集,類似于會員充值。
基于自身特性,短劇迅速吸引了大量受眾。艾媒咨詢數據顯示,2023年中國微短劇市場規模達373.9億元,同比增長267.65%。作為對比,2023年中國電影總票房為549.15億元,短劇市場規模已達電影的70%。同時,市場的高速增長吸引了大量玩家涌入。企查查最新數據顯示,國內現存8.49萬家短劇相關企業,近十年注冊量顯著增長;2023年全年注冊短劇相關企業就達2.27萬家,同比增長20.65%;截至目前,今年已注冊1.26萬家。
收益的真相
“一周拍完100集”“8天流水破億”“一對夫婦做短劇每月進賬4億多”……隨著短劇的爆火,關于行業的“造富神話”也廣泛流傳。然而,短劇的收益真相遠比表面的數字要復雜。
從短劇的產業鏈及主要玩家看,上游是掌握劇本資源的版權方,如中文在線、閱文集團、掌閱科技等;中游是短劇制作方,這一層級活躍著大量來自全國各地、大大小小的制作公司;下游主要為抖音、快手、微信等直接觸達用戶的流量平臺。另外,點眾、九州、容量、蜜糖、麥芽等頭部的短劇公司,業務往往貫穿多個環節,既掌握版權、將劇本分派給各個制作公司,也會自制短劇、搭建短劇小程序平臺,因此被業內人士統稱為平臺方。
單從制作角度看,短劇確實成本較低,是一個“以小博大”的投資。“以常規短劇來說,男頻單部的制作成本是40萬~55萬元,女頻是35萬~50萬元?!睆堖h表示,這主要包括演員薪酬,導演、攝影、燈光、服化道等費用,以及拍攝場景費。對于制作周期,王偉表示從立項、確定劇本到拍攝剪輯、投流宣發,最快也要一個月,傳說中的“三五天”,指的只是拍攝時間。
但是,制作成本實際上只占總成本中的一部分,更大的投入在于投流。所謂投流,簡單理解即流量投放。由于短劇此前主要在小程序上映,沒有自然流量,因此需要將劇中的精彩素材剪輯成一個個短視頻,在抖音、快手等平臺投放,吸引用戶點擊并跳轉至相應的小程序上,完成觀看及付費行為。據多名業內人士向記者透露,短劇的投流成本基本占總成本的80%~90%。
以一部充值1000萬元的短劇為例,光投流就花了800萬元,拋開制作成本及版權費用,承制方實際總收益可能只有100萬元左右。王偉告訴記者,短劇收益是一個“金字塔”結構。位于頂端的是抖音、快手、微信等平臺,無論一部短劇盈利與否,它們均可以獲得高額的投流費用。其次是九州、點眾等版權商及小程序短劇平臺,它們會拿走收益的一大部分。位于金字塔最底層的是大大小小的承制方,只能分得收益的零頭。
并非所有短劇都能盈利。張遠告訴記者,對于制作公司而言,需要達到1/4的穩定爆款率,即拍四部劇至少出一部爆款,才能生存下去。王偉表示,短劇行業還處于發展早期,不夠規范,投流成本及付費數據掌握在短劇平臺和流量公司手中,像一個“黑箱”,利潤分成不透明成為行業普遍的現象,相關糾紛也日益凸顯。
變現的模式
今年之前,投流付費?。↖AP)是短劇行業絕對的主流,廣告免費解鎖?。↖AA)沒有什么聲量,直到后者在整個收入盤子中的占比不斷提升,才引起了行業的重視。
免費廣告短劇,意思是觀眾不需付費,而是通過觀看一段廣告解鎖劇集。現階段,IAA已占短劇收入的30%,據張遠觀察,這一趨勢還在繼續擴大。一名業內人士告訴記者,這兩種模式往往會混合進行,當采用IAP模式不理想,便會轉向IAA模式,最大化整體收益。
培養了用戶的付費習慣,為何要重回免費模式?這背后指向的是市場競爭的加劇以及互聯網平臺的流量焦慮?!按蠹椰F在對于流量的爭奪是很卷的,只要你擁有流量,就不用擔心變現的問題?!蓖鮽フf。短劇爆火以來,吸引了淘寶、京東、拼多多、美團等各類互聯網平臺入局分羹,它們看中的或許并非短劇本身,而是它背后的巨大流量。
以電商平臺為例,當用戶在上面看短劇,留存時間自然會變長,平臺就可以在其中夾雜商業廣告、附帶商品鏈接,或以大數據算法給用戶推薦商品。例如,今年4月,拼多多上線了獨立的短劇板塊,短劇均可免費觀看。淘寶不僅有單獨的短劇專欄,還推出“百億淘劇計劃”,將單部投資金額提升至500萬元。抖音也在加大對IAA模式的扶持力度,不僅旗下的短劇平臺紅果劇場主打免費看劇,旗下的廣告投放平臺巨量引擎還面向全國短劇公司推行IAA補貼。
免費的模式必然會擠壓蠶食短劇付費市場的空間,降低用戶的付費率。不過在一些從業者看來,這并非完全是壞事?!澳壳靶袠I對于IAA的增長數據是很期待的,它可以將付費能力較低的年輕人納入進來,把盤子做得更大?!睆堖h說。
除了互聯網平臺,各類品牌商家也將短劇作為一種新的營銷渠道,以廣告植入或品牌定制劇的方式參與短劇制作。數據顯示,今年上半年,品牌合作商微短劇數量同比增長68%,美妝、電商、家電等行業品牌紛紛投身短劇營銷。其中,最成功的當屬被譽為美妝“短劇大王”的韓束。上美股份最新財報顯示,今年上半年韓束作為主力品牌,實現收入29.3億元,同比增長184.7%,占公司收入比重從65%提升至84%。通過與MCN機構(網紅孵化中心)開展短劇合作,韓束登上了抖音平臺美妝品牌總成交額第一,今年上半年的總成交額就超過了去年全年。
某種程度上,短劇就像一個“筐”,有了這個內容載體,投流付費、版權變現、廣告分賬、品牌植入、電商傭金等各類玩法都可以往里裝,提升投資回報率?!半m然目前投流收入在縮減,但是整個短劇業務的用戶量在增加、流量在擴大?!蓖鮽フJ為,依靠付費的變現模式是行業初期的紅利,隨著行業規范與成熟,未來一定是付費與免費并存。
行業的水位
變現渠道的改變對內容端的直接影響是,競爭的重點將回歸到作品的質量上,更接近于影視制作的邏輯。
在傳統的投流付費模式中,投流策略的成敗決定著一部短劇的生死。文娛投資人莊明浩向記者表示,短劇投流有一個重要的指標——ROI,即投資回報率?!澳阃读?萬塊錢進去,當天付費充值的金額是1.1萬,ROI就是1.1。高于1.1,可以選擇繼續投,否則不投;若是ROI到了1.3、1.5,就繼續加大投、瘋狂投?!鼻f明浩說。記者了解到,國內短劇投流的ROI保底線在1.2左右,即要高于這個值,單部劇才能實現盈利。
某種程度上,短劇投流演變成了一種快進快出、高杠桿的金融游戲?!靶〕绦蚨虅〉谋举|就是流量生意?!币幻辉妇呙臉I內人士告訴記者,短劇投流游戲就像玩“老虎機”,先投一枚硬幣進去,觀察充值回款情況,ROI達到標準就繼續下注。為提升勝率,投流素材就要足夠“吸睛”,打臉、下跪、性暗示等橋段是常見元素。一名從業者就向記者透露,自己入行短劇最早就是靠“打擦邊”賺到了錢。
如今,隨著變現渠道的多元化和高端玩家的入局,尤其是一些精品短劇根據播放量與平臺分賬,作品整體品質有所提升。從業者普遍認為,短劇漸漸走出野蠻生長,正朝著精品化的方向發展,行業水位已大幅提高。
一個典型的例子是,知名電影導演周星馳與抖音聯合開發運營“九五二七劇場”,首部出品的短劇《金豬玉葉》于今年6月上線,總播放量已突破3億。值得注意的是,該短劇就是免費播放,依靠廣告獲取收入。8月26日,“九五二七劇場”又宣布,其第二部精品微短劇《大話大話西游》預計將于今年底上線。
當投流充值不再是行業的唯一玩法,更精于內容創作的傳統影視公司也紛紛加大短劇布局,開拓第二增長曲線。記者注意到,2024年半年報中,檸萌影視、華策影視、完美世界、歡瑞世紀等影視公司均提到了短劇業務,強調正加大對短劇的投入。各地文旅也搶抓風口,組織“跟著微短劇去旅行”等活動,致力于用低成本、輕量化的方式實現“一部劇帶火一座城”。
9月初,張遠的公司有一部新劇在浙江衢州開機,這正是當地一個文旅項目。他能感覺到,去年“拍什么火什么”的情況已很難復現。隨著市場供給的擴大,賺錢已沒有過去那么容易,行業在加速走向“二八定律”,只有20%的項目賺錢或保本,大量制作方面臨虧損,且資源和收益逐步向頭部玩家聚集。“現在短劇行業倒閉的公司非常多,但也有一些新成立的擁有巨大資方背景的公司,也是一家接著一家開?!蓖鮽フf。